重台坐稳身子,看着易嵘浑身狼狈的样子,憋在嘴里的“申国公这时候裹乱什么?他那是给你请封吗?他是给你送催命符”就说不出口了。
她送出手绢,示意易嵘擦掉脸上的水痕。
“……这时候请封,还真不错。”话锋一转,重台嘴边的话直接变了意思。
易嵘从重台掌心扯出手帕,擦着自己被茶水沾湿的衣襟和下摆,听到少女的话,笑着扬眉,“我以为你会说,祖父为我请封,是催我去死。”
重台看着易嵘东倒西歪的靠在车壁上,一脸苍白却没个正型的样子,心中不快。
她烦躁道:“我原本确实想这么说。申国公府里面三代,光是的正头的主子就有几十口人,更别提那些被买进府或是高管相赠的妾室、丫鬟、瘦马,还有的脸面的管事、婆子、嬷嬷。但凡申国公透出个为你请封的意思,全府上下,哪一个不希望你赶紧去死。”
“为何又要改口,你可不是个喜欢说好听话安慰人的体贴姑娘。”易嵘完全不把重台当成个小孩子,对待她的态度平等。
重台对着易嵘苍白的脸色比划了一下,“你这幅样子、在申国公府上所处的境遇岂不是正如同太子在宫中的情况。陛下想要保住东宫,就不会拒绝申国公的为你请封世子。”
可重台却不知道,天底下比申国公府上其他男丁更不希望易嵘得中的就是皇宫中那对尊贵的夫妻。
重台忽然顿住身影,露出一脸被吓到的样子瞪圆了眼睛,像是一只突然被吓坏了的猫咪,胡乱猜测:“难道是陛下示意申国公带你进宫的?!”
她用力眨眨眼睛,抢过桌面上的杯子别在手心里赶忙倒了杯茶水,迅速灌下肚压惊。
重台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喃喃道:“我就说平日里申国公多一步路都不舍得让你走,怎么忽然要带你进宫请封。原来是这样,肯定是这样。”
易嵘夺了重台的杯子,放回桌面,好笑地拍拍女孩的头:“行了,别瞎想不相关的事情。我来寻你,是为了告诉你宫中的态度的。你心里有数,有什么打算要早做计划。”
“你还是担心自己吧。我准备得比你多多了。”重台小声念叨,她拍拍腿,“过来躺下,你折腾这一圈,吹了风,现在肯定又头疼了。我给你按按。”
易嵘推开茶桌,换了个方向平躺在的重台腿上,熟悉的清苦香气登时将他包围。
少女的腿还没长成,骨骼纤细、肌肉削薄,枕上去竟然只有细细的一条,但充满生机的热力却透过衣衫直冲在易嵘后颈。
易嵘喟叹一声,在重台手指捏住发簪拔出小冠的时候,合拢双眸,颇有些认真的建议:“就这一手推拿的本事,你带回薛家,薛老太太享受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允许小姜氏欺负你了。”
“没有这些本事,小姜氏也不敢对我做什么吧。”重台撇嘴,显然不把小姜氏放在眼里。
“你有对付她的办法了?”被按着头的易嵘像是吃饱喝足了打鼾的老虎,整个人懒懒散散的,没了攻击性。
重台小声说:“我听祖母说过薛家孩子和我相差的年纪之后,就觉得不对劲,已经请人帮我打听出来了——小姜氏当初是以陪滕身份嫁进门的,官府的文书上是个贵妾。”
“小姜氏如今却成了当家太太,还以这样的身份出门应酬。我要是想收拾她,还用得着自己动手吗?礼法便容不下她。”
重台刻意提起陪滕制度,显然是故意为之。
陪滕的制度其实早就消失在时光长河中了,或者说,即便有陪滕的制度,薛家既不是皇室又不是诸侯,有什么资格享受“陪滕”的待遇。
时人妻子亡故,只有再娶一门正妻的,决不允许扶妾室上位成为妻子。
这样的规则虽然不近人情,但有效避免了得宠的妾室通过后宅害死正妻上位,再去伤害男方的后嗣,最大限度保存了男方后嗣血脉。
因此,若是哪家的当家夫人眼看着不行了,娘家人想再嫁一个女儿过来继续两姓之好,也不过是在前面妻子病重的时候,让其他同姓女子前来“为姐姐侍疾”,给男子相看一二。
待正妻过世,男方守孝满一年,女方家族再上门重新结亲,将第二个女儿嫁进来做继妻。
小姜氏是在大姜氏进门后三个月被“嫁”过来的,便是带了些微薄的嫁妆,大姜氏后来体弱而亡,小姜氏在姐姐咽气之前进了门,这辈子她都只能做妾。
在小姜氏身份的问题上,是没有任何讨价还价余地的。
薛怀佐这些年在外任职,让小姜氏以正妻的身份出面应酬,已然违反了整个社会的秩序。
若是他“以妾为妻”的事情闹出去,一被探查,小姜氏婚书上“贵妾”的身份就再也掩藏不住了。
混乱妻妾嫡庶是大罪,薛家上下都要倒霉。
可重台不是小姜氏生的,更没被薛家养过,她有什么可怕的?把事情捅出去之后,她也是为生母拼尽全力保全名分的孝顺女儿,大不了出家当女冠去。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易嵘品评重台的心思和想法。
他不客气道:“你想得很好,但也要做得到。小姜氏管着内宅,她是当家太太。你的计划是建立在能够把事情闹出来的基础上,但过些日子你不得不回去薛家,甚至跟着薛家去外地任上。”
“到时候,你身边除了随时可能被抓起来看管住的仆妇,什么外力都借不上。小姜氏只要按住你和你的仆妇,不允许你们出门,你的处境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那我该怎么办?”
易嵘嘴角含笑,抓着重台手放在自己头顶,示意她多按一会,说出的话却异常冷厉,“现在就把此事散播出去,不要再等了。”
“底牌,不是压得越久越有用的。”
易嵘话到此处突然软和下来,他闭着眼睛,喃喃道:“你不必担心,此事我已经派人去做了。你只要当成什么都不清楚,等着看笑话就行了。”
“其实我也查过此事,今日过来便是想告诉你的。”
“别脏了你的手。”
重台“哦”了一声算是答应,心里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却又想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劲。
去申国公府上为大房少爷治病是重台出门的理由,即便还没进申国公府大门,就成了需要治病的大房少爷给重台分忧解难,但重台还是顺着这个理由走了回过场。
她离开申国公府的时候甚至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频频叹气,做足了易嵘病重的姿态。
重台陪着易嵘吃过晚饭才回家。
申国公府的马车宽敞又舒适,她在车厢里摇摇晃晃的喝着消食健胃的山楂神曲茶,临近下车才回味出自己到底哪里觉得不对劲。
时间太紧了!
太医不必上朝,所以开始上班工作的时候一般是在皇帝下朝后。也就是说,戴玉林去上班,辰时到巳时之间进太医院就可以。而薛家人大概率今天还在西山洪福寺里面没下山,即便接到圣旨马不停蹄的赶进宫去,陛下知道两家孩子抱错了,见到薛怀佐的时间也不会早于未时。
但重台还没来得及歇午觉,就被申国公府的马车接出们了。
易嵘确实非常可能在皇宫中看到了戴家和薛家的闹剧。
可即便易嵘有本事看戏之后立即出宫,派人来接重台过府,易嵘还能有本事一点时间差都没有的找到人证物证,来证明姜家姐妹的旧事吗?
若是空口无凭,很可能薛怀佐会为了仕途顺遂,干脆不承认嫁进薛家的是一对姐妹花,而直接说重台就是小姜氏的女儿,根本没有什么大姜氏的存在。
虽然薛老太太看起来很喜欢自己,期盼自己回去薛家,但谁知道薛老太太是真心还是假意呢。
“除非,姜家还有人,而且是个很有分量的人还在世,这人也很重视大姜氏。”重台沉吟,片刻后忽然道,“易嵘一定早就知道了,才能准备得这么及时。但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又从哪里知道的呢?毕竟,我自己发现抱错孩子的事情,也就这么三五日的事情。”
重台甩甩头,决定不猜了。
不管易嵘是如何知道的,又或者说他什么时候知道的,只要易嵘目的不是害自己就行了。
他们高门宅邸里藏着的那些弯弯绕绕,重台这辈子都不想参与,她也不想知道易嵘背地里到底有多少人脉和多强大的手段。
重台回到家,没等向戴老太太禀报,就直接被下人带去见戴玉林。
戴玉林坐在药园子里,手里抓着一把蒲扇轻轻摇晃,神情落寂地盯着天上的星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重台唤了声“父亲”,戴玉林才猛地回过神,招呼重台坐下。
他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女儿,眼睛里隐约有泪光闪烁。
过了好一阵,戴玉林才干巴巴地说:“重台,爹今日在宫里向陛下说明咱家和薛家抱错了孩子的事情。陛下好奇,召见薛怀、召见你生父。薛怀佐面圣奏对的时候不佳,惹怒了陛下,陛下要将他贬黜出京,原本说好的差使没成。你、你怕是也要跟着薛怀佐去外任了。我、我真不该怒上心头就胡言乱语。”
戴玉林说完居然哭着起了,浑浊的泪水在他已显老态的脸上横流。
哭都哭了,戴玉林干脆不再强装,袖子捂在脸上,把事情说详细了:“都是我不好,我进宫本想说得轻巧些,好让你和玉姐儿换回来再名正言顺的办个结拜,以后能继续照顾你。没想到说话时候漏了痕迹,让陛下看出来我极厌恶薛家。陛下嘴上说不亲眼见见薛怀佐,不能确定是不是我信口开河,实则已经因为与我亲近,一早在心里决定给薛怀佐好看。结果薛怀佐头一次与陛下面对面奏对,受不住龙威,陛下三言两语就套出来他在忻州做同知的时候随着当地知县一起骗取治水的官银。”
“陛下本就因为宫中的事情不悦,发现薛怀佐搞鬼从赈灾的欠款中弄银子更是怒不可截,直接捋了薛怀佐升任的品阶,把他打回弄银子时候的从六品,喊着要把他发回忻州做同知。”
“当地官员早知道薛怀佐升职了好几次,薛怀佐再回去忻州,傻子也猜得到他是遭到贬谪了。当地官员绝不会给他一点脸面,你跟着过去会吃大苦头。”
戴玉林忍不住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悔不当初。
重台想起易嵘说过的话,终于明白易嵘为什么要尽快动手了。
若是现在不动手,一旦离京,自己必须跟着薛怀佐去忻州。
但如果小姜氏的事情闹出来,薛怀佐再受牵连,去的地方更差了,却也是个新的开始,不至于里子面子一样不剩下,反而算因祸得福。
重台正要开口,又觉得似乎戴玉林隐藏了面圣的内容,怀疑的打量着养父,在戴玉林紧张得直咽唾沫时,忽然问:“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戴玉林心虚地撇开脸,被重台反复追问后,只好干巴巴的说:“临出宫前,皇后娘娘还提议让你进宫做女官管着内库的药局,说不想埋没了你的本事。不过,此事被申国公府的嵘大爷拒绝了,皇后娘娘就没再提起。”
“我看皇后娘娘不像是死心了的模样。”戴玉林摇头,明摆着不看好入宫的结果,“进宫做女官哪是容易的事情。”
“宫里那些都是混了多少年的人精子,上面的贵人们一个眼神,下头就能理解出千种含义,咱们这样的人家是靠着手头的本事吃饭的,比不得他们精明。况且宫里还有太子一家子,太子和他儿子都不怀好意,我可不会放你进宫让人算计。再说……”
戴玉林微妙的停住声音,看了重台一团孩子气的模样一眼,把最后一点古怪咽进肚子里,不想说太多无关的事情吓唬女儿。
“反正你记得去谢谢嵘大爷就是了。我过几日去吏部勤快点打听,不管薛怀佐被贬谪去哪里任职,总能找到附近的官员,求他们的家眷帮着照顾你。”戴玉林不舍的再三揉搓着女儿头顶,“爹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了。一旦你离开家,去了薛家,爹想再见你一面都难了。”
“要不是、要不是他们都没个叫得响亮的功名,爹立刻把你说回家来。家里供养的六个孩子都不错,但凡选了哪个,有我看着他们也不敢待你不好。可爹没办法。”戴玉林说着禁不住又一次捂住眼睛哽咽起来。
重台像小时候一样凑过去,抱住戴玉林的手臂,把脸枕在上面,软绵绵地撒娇:“回去薛家,我也是爹爹的女儿。爹爹想我了,随时送信给我。有人给我撑腰,我在薛家什么不怕。”
“好孩子。”戴玉林抹掉浑浊的泪水,悄悄从怀里摸出两根金条放在重台掌心,在嘴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是我偷偷藏的私房钱,你娘不知道。”
“这世上最好用的就是钱。别管薛家是什么龙潭虎穴,谁敢欺负你,你只管拿银子砸他们,各个都会听话的。”
重台没想到还有这一出,攥着两根竹竿粗的大金条情不自禁笑出声:“爹,原来你也藏私房钱呐。”
“咳,笑什么,成家之后的男人就这点爱好了。”
戴家因为要把重台“还”给薛家,心里难受的不行;而薛家的反应就截然不同了。
薛怀佐被内侍匆匆带上山的时候还满心的兴奋和忐忑,可等到他被今上盘问出任职时候曾经贪墨枕在银钱,一口气捋了好多年才升上去的官职,重回从六品的时候,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马车的。
更糟糕的是,薛怀佐知道自己这一回有资格面圣,那是今上看着戴玉林的面子;等到女儿交换回来,今上恐怕再也不会想看到他一眼,而他也没那个能力凭本事爬上殿面圣了!
“老爷总算是回来了,我一直等着老爷回来呢。修整老宅的下人说,宅子破旧,想要把屋檐下的画都补上,还得二百二十两银子,老爷您看……”
“看什么看,家里清贫,怎么能如此奢侈!”薛怀佐一听“银子”就忍不住对小姜氏吼了出来。
小姜氏被吓一哆嗦,站在原地,扶着她的丫鬟们反应更加迅速,忍不住齐齐向后退开。
薛怀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挥退下人,死死捏着小姜氏手腕,压低声音从嗓子哑里挤出声音:“陛下发现咱们贪银子的事儿了,以后外面瞧着咱家必须一贫如洗。”
“什么?!”小姜氏吓得软在薛怀佐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重台: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随时准备开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