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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大叔

    老人由女儿、侄子、侄媳妇陪伴而来。请老人入座后,晚辈们互相自我介绍,张三尊称对方大叔,大姐,大哥,大嫂。

    “大姐电话里再三嘱咐我,大叔回乡一定照顾好,更何况是我母亲的朋友。看到大叔精神矍铄身板硬朗,真是我们晚辈的福分!”张三寒暄。

    “看到你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我就高兴!高兴!这小伙子你坐到爷爷身边来!过来吧!我在南昌退休十多年,这次回家看看,特别想看看景芳的孩子们。你小姨我们常联系,但她前年去世了,所以我有你大姐静云的电话。我年轻读书时,受过不少你母亲的资助,这是我一辈子忘不了的,忘不了的。所以我带着一颗感恩之心回来,看看她的后人。”

    老人说说哽咽,激动了。坐在旁边的张三亲切地拍拍他手心,安抚他。

    “爸,您慢慢说啊!”另一侧的女儿微笑道。

    菜没上,*就来了。张三赶忙把话接过来,让老人平静一会。

    “大叔返乡我激动,让我想起母亲来。她走的时候我还小,所以母亲形象在我脑海里,永远那么美丽善良。大叔的气韵修养如浴春风,反过来又增添了我对母亲的思念。我们全家热烈欢迎,并希望您以后经常回家看看,您的到来是我们晚辈的福气和乐趣。”

    老人女儿带头鼓掌,说道:“三弟,你再讲我爸会哭的。”

    小志一字一句听着,佩服张三嘴皮子。文雅粗俗在他嘴巴里切换自如,今晚当然是文明日了。大叔的侄子大哥在某局工作,与小志攀谈上,俩人居然找到共同的熟人,关系顿时随和起来。嫂子在高中教书,他们的女儿刚毕业在找工作。

    崽崽安静地坐着,没汁没味,心里嘀咕何时开饭?

    “景芳的三个孩子挺出息,让人羡慕欣慰啊!这小伙子,叫什么来着?学习不错吧?让餐厅快点上菜,孩子该饿了!”

    “叫张图,学习还可以。”小志马上应答。

    “学习肯定好!这个遗传很强大的!他奶奶在我们班里学习就好,字也好。”

    “大叔你们是同学了?”张三好奇。

    “对呀!中学同学。当时我住校,家里在乡下。你母亲那时候相当出名,长得好穿得好学得好。我们男生做梦都想着和她坐同桌。”

    “莫非大叔你俩同桌?和我妈?”张三问。

    “小子你可猜对了!”老人眼神一亮:“我俩同桌两年多。我家条件差,住校伙食不好,你母亲常给我带些好吃的。记得一年冬天,我头一次吃到了她带给我的一个果子,后来知道那叫橘子。”

    先上来四道菜,可以开宴了。张三带了一瓶白酒一瓶干红,大伙随意。

    大家熟络就不再拘束,小志也免去了夹菜烦恼。场面上要给足张三面子,回到家怎么耍都成,这个礼数十多年前俩口子就协商好了。

    张三起身,给大叔和各位客人斟上酒,讲了段热情洋溢的祝酒辞,大伙举杯干了一杯酒。

    彼此熟悉后,气氛热烈起来。

    “你母亲爱吃橘子,所以我在江西工作后,每年冬天都托人给她带箱橘子。”老人继续讲。

    “这么说,小时候我们仨孩子应该吃过大叔的橘子。”

    “那时候运输忒不方便,橘子在东北显得金贵。当年我水利学院毕业前,去江西实习,看到漫山遍野的橘子树,我就想到了你母亲给我的第一枚橘子,印象深刻太好吃了,所以就要求分配到南昌了。”

    “哎呦,没想到我妈一个橘子影响到大叔分配去向。叔啊,小三喝了酒冒失,冒昧一问,我能不能这么推测,那时我妈看上您了?”

    在座的抿嘴笑,眼光齐刷刷看向老者。

    “怎么说呢?好像不是。”老人有些扭捏,想想道:“今晚喝酒了我也吐吐真言,当时吧,是我看上你母亲了,可一直憋在肚里没敢说。我是乡巴佬她是大户人家,条件实在差太远。应该说我那时候因为穷,她可怜我倒是真的。还有我学习好,全校总是前几名,这个你母亲佩服我。”

    “绝对不是一厢情愿,我妈绝对有那意思。大叔你勇敢点呗!”张三鼓励。

    “今晚我都勇敢了,小三。”老者笑:“那时候追你母亲有好几个男生,不乏品学兼优家境好的。”

    “二叔,现在这样的女生叫校花。”侄子媳妇说。

    “世事难料啊大叔,你那时找个酒馆喝顿酒壮壮胆,向我妈一表白,也许你俩就成了。”张三假设。

    全桌大笑。

    “难道不是吗?绝对两厢情愿,这就好办!”张三反问。

    “我和我爸回家的路上,他说他年轻时暗恋过一个姑娘。”女儿插言道:“我爸说,在他求学最困难时期,你母亲给了他鼓励和支持,甚至大学时期也得到过你母亲的资助。”

    “大姐,这表明,那时候我妈对大叔有意应该板上钉钉。我们小时候多艰苦啊,更何况他们那个年代,邮钱邮粮票等于饿自个肚子。再说一厢情愿谁信啊!”张三拍拍大叔手心:“叔,后来怎么就不了了之了?我们晚辈都很好奇,讲讲呗!”

    老人看了看大家迫切的目光:“我们两地读书,时常有书信往来,后来就突然中断了。你母亲中专年毕业后就结婚了,那时我还在读书,她总算来了信告诉我婚事。当时我很失落,为我也为她,结婚对她而言,应该很突然或者无奈。我这么说是一家之言,小三你别有什么想法。”大叔边说边给崽崽夹菜:“崽崽多吃。”

    崽崽立着耳朵偷听奶奶的故事,这也算校园文学。

    “想法?没有想法!你跟我妈成了的话,打小我天天有橘子吃。”张三调节气氛:“我记得我小姨说过,我爸我妈是包办婚姻。”

    大家被张三的胡话逗笑了,“你这个臭小子!”大叔戳戳张三脑壳。

    “再往后呢?”张三鼓励大叔。

    “既然结婚了,我再也没问过你母亲,其实这辈子,我一直想知道她突然嫁人的原因。为你母亲好,我后来极少联系她,最后连信件都没有,就是托人捎带一、两箱橘子。前些年我忍不住问你小姨,她告诉了我实情,你父母婚姻是你爷爷和姥爷商定的,打小他俩就订了娃娃亲。”

    “我小爷讲过,我父母两家是世交。”张三说道。

    “我这次回来,看看老叔。你小姨说过这些年一直你带他。”

    “总的来讲,小爷身体还不错,当然过一年是一年。明早送医院安排他复查。大叔你们认识?”张三问。

    “只听说没见过。哦,对了,其实你父母婚姻是你小爷给定的。”

    “这他说过。”

    “我和小三也是小爷定下的,老爷子当了两代红娘。”小志自豪插嘴。

    “这么巧!”大嫂惊讶,继续道:“听说他是老领导,不知道是你们家的。”

    “大嫂,小志爷爷和小爷是战友,打小我就知道媳妇是她了!”张三又对大叔问道:“大叔,话说回来,小爷怎么能替我父母包办婚姻?按理子女婚姻大事,应该我爷爷说了算吧?”

    老者接过话,道:“我说说,不过我说的是你小姨给我讲的,还有前两年,我和你爸在你大姐家见面聊的。是这样,你们张家闯关东后一直垦荒,东北全境赶走鬼子后,你们张家陆陆续续进了城里,于是与你姥爷家接触多起来。你爷爷是开火车的,你姥爷是做买卖的,他俩认识早,关系也好。”

    “小爷讲过,他说我父亲上学堂马车接送。”张三补充。

    “是这样。你母亲上学也这样,我当时见过。”

    “酷!拉风!”崽崽羡慕。

    “酷拉风?”大叔不明白含义。

    “就是威风!流行语。”嫂子解释。

    “对,是酷拉风!说到哪了?对,说到你小爷做主。你亲爷爷从小就喜欢机械。所以家里就由着他意愿,把他送去了北平读书。你爷爷这一拨他老大,下有一弟,弟弟就是老叔老人家。~~~当时大家族都人丁兴旺,传承不缺人手,何况你们这一支又是二房。在你爷爷这辈当中,出了两个大人物,一个是太爷大房的三儿子,在北平读书,卢沟桥后去了延安,解放后在郑州工作,另一个是老叔,他一直在部队。”老人说起往事。

    “我爸还真能跟你聊,看样子你俩处的不错,他可不跟我说这些。”张三认真听讲述,对历史总有兴趣。

    “按你爸说的,那时候你太爷一大家有小二十人,这都明媒正娶的。”大叔回忆道。

    “我只知道太爷在大连养老送终的。”张三说。

    大叔笑了:“你爷爷毕业后,在北平谋过一段职,然后回沈阳娶妻生子,后去了长春,他一辈子修铁路跑火车。”

    “最后喝醉酒撞火车。”张三慨叹。

    “是啊!太惨烈!”

    “一辈子跟火车打交道,这阴影我爸到现在都无法释怀,甚至很少坐火车。现在有飞机,原先出差选汽车。”张三说道。

    张三打小和父亲感情一般,母亲去世没多久续弦,当时他有想法。其实爷爷去世后,奶奶一家一份工资没了,日子艰苦起来。后来两个读高中的女儿(张三的三姑和小姑)去了内蒙和辽宁农村务农,其中一个一去十七年。

    那段时间,张三的父亲由开朗变得沉默寡言,间或酗酒。想象的出,作为家里兄弟姐妹中的老大,他的负担不轻,没多久,张三母亲开始生病住院。

    张三给大叔酒杯又倒了点干红,拨了几只虾放到碟子里。

    “四七年左右,你小爷做媒人,给你爸妈订娃娃亲。他所在部队驻扎在老家,因为你爷爷与你姥爷非常熟,所以介绍他俩认识了。”

    “大叔,小爷怎么就成了媒人呢?”小志盼结果。

    “这些是你小姨说的啊!你姥爷商人,天生好交朋友,何况你小爷那时带部队,你姥爷请你小爷喝酒,听说两家曾有娃娃亲一说,就特意看过你母亲,觉得这丫头配得上你父亲,于是他撮合替两家敲定下来。”大叔小酌一口:“所以我想,待你母亲长大懂事认命后,不再与我联系了。”

    “大叔你与我妈青梅竹马,没有旧事重提的娃娃亲,估计你俩成了。”

    “你小姨对我说,当时你母亲喜欢我,后来你姥爷提起娃娃亲她反对过,说她有相中的,我估摸就是我。”老人呵呵笑。

    “这才是我妈性格!有话藏不住,我就这样,我大姐也这样。”张三记忆起母亲的风风火火。

    “小三,你不了解当时社会。就是你妈认了我,我俩也成不了!那时候跟现在一样,讲究门当户对。你不要想象那么美好,估计你妈都猜得出结果。所以,当时她还是可怜我成分居多。以你妈大小姐的做派,她真喜欢我的话,跟我跑了都做得出!”老者分析道。

    “那我妈这套打法挺钓鱼啊!也许她确实可怜或者敬佩你,但感情发展方面,我妈看得明白。”

    “嗯,你这么说我好像更明白。她的出身,社会上的规矩、礼数了然于胸,不像我,打小就下地干活。所以啊,我是把你母亲当回事看了,而她对我其实没有,哦,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老者似有顿悟。

    “少女怀春,心神不定,默认两可,我这么说爸你认吗?”女儿问。

    “嗯,可以这么说。”大叔同意。

    “那我婆婆没向您提过她的娃娃亲?”小志好奇。

    “从没提过。”

    “那叔您亲口或者信里表达过喜欢她吗?”张三又问。

    暂短沉默。

    “三弟的提问我很好奇哦,爸啊!”大姐微笑望着她父亲。

    “没有,这事我后悔一辈子!那年代传统保守,我还特自卑。现在回想,说出来能怎样?是吧小三,也许你妈就等我这一句话,你爸的娃娃亲就泡汤了。”

    “我相信!那世界更精彩,你们天天吃橘子了。”张三拍拍大叔微笑。

    “哎,我都没敢拉过你母亲手,这算哪门子恋爱!”老者后悔。

    饭桌喷笑。

    “来,大叔,你现在拉拉她儿子的手,我代她还愿了。”张三把手递给他。

    “臭小子!”大叔把张三的手甩回去:“总之,我带女儿回来,一则这是我的老家她不能忘,二来看看你们一家,当年受恩你母亲,这些年我有点积蓄,景芳的几个孩子用用我乐意。”

    “这顿饭请的不亏,大叔是要捐献啊!好啊!”张三呵呵笑。

    “小三在开玩笑!大叔,他动不动说话不着调。”小志边说边用眼神骂张三。

    “古训知恩图报,我是认真的。静云跟我说过小三,打小他就刺头,臭名远扬。”大叔微笑:“可今晚一见面我喜欢这小子,比你们喜欢,口无遮拦还认亲。”

    “我喜欢大叔,咱爷俩同道中人!”张三辍口酒:“凡是我妈喜欢的人我就喜欢,凡是我妈爱吃的水果我也爱吃。”

    “两个凡是,听着耳熟。”大叔回应。

    饭桌大笑。

    没想到,回味岁月如此温暖,张三接话:“现在我们的生活尚好,不需要大叔的物质帮助。今天大叔把话说到这份上很感动,对我们晚辈,特别是崽崽,深有启发。人与人之间,友善、亲情、责任这些道义,需要我们传承下去。这些年,我大姐、大哥和我工作生活都好,确实不需要外界帮助,同时我们心怀感恩,在力所能及范围内努力帮助他人。我父亲常年在国外少有见面,从少年时起,似乎我对他的偏见形影相随,今天大叔的到来和表白,我反思,对父亲,确实我有很多不对的地方,我一定找机会当面检讨。大叔的钱我们每位是不要了,但您要常回家看看,常与我们保持联系,给我们晚辈源源不断地,提供精神上、道德上的指点和帮助,让我们这些年轻人,在这个骚动的社会里,坚守信仰,走在正确的光明大道上。最后,大叔我问一句,就是您,到底有多少钱?”

    饭桌大笑。

    “哦,还真不能说了!让你们惦记吧!”

    这顿饭温馨如同一家人。

    第二天,保姆陪小爷在医院检查,谭院长专门安排护士全程办理。临近中午张三陪大叔来医院探望小爷,吃饭时小爷与大叔话题不断,顾不上搭理张三。保姆严姐偷偷告诉他,“老爷子骂你一上午,说你瞎折腾。”下午又拍了两片子,等上午的血样报告出来后,张三拿着所有报告找主任医生会诊。主任熟悉,多少笑他小题大做,“小爷身体不错,这样,吸氧机带回家,我再开两天白蛋白,护士上门在家打吧。”

    “逢年过节我就紧张。家里亲属多,状态差以为我慢待他。”张三不大好意思。

    又过几天,张三和小志去机场送大叔回南昌。

    既然父母婚姻小爷做媒,这些天张三没少向老人家打听,居然打听出意想不到的秘密。小爷对张三袒露实情:“你妈这个同学,当年我帮忙安排去了南方,他跟我说现在南昌安家。”

    “小爷你帮忙?你俩认识?”

    “不认识。那会你姥爷找我,说一个念书小子,不咋滴,总缠乎你妈,不是好事,最好让他毕业别回家。小三你懂了吧?”

    张三听后震惊不已。当时他母亲喜欢大叔死去活来,而他父亲喜欢她母亲也是魂不守舍。好事先可着自家来,相隔两地,不见就散。

    “你娘打小是个美人坯子!订的娃娃亲开始你爹不认,后来你爹又不撒手。小三你说小爷咋整?只能蔫不悄把事办了。”

    “我爹知道你办的?”

    “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大丫我都没说,原本带进棺材。你爹?榆木疙瘩!一辈子认死理。不过这一点与你姥爷像,娃娃亲你姥爷订的,生意人讲规矩,所以他逼着你娘嫁你爹。”

    棒打鸳鸯,四两拨千斤!也许小爷觉得来日无多,不妨实情相告。

    千山万水愁煞人,当时没飞机,火车票还很贵,工作、户籍调动很繁琐。

    人嘛,也是善变的,知天认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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